周晓亮谈王玖兴(一)
周晓亮谈王玖兴(一)
王先生在解放前1947年就出国了,过了10年以后才回来。回来以后,正好遇上反“右”,所以,他没有赶上解放初期,即1949年到反“右”之前这段国家各方面发展,尤其是文化发展形势比较好的时期。到反右的时候,尤其是有些方面扩大化的情况,对一些知识分子有些压抑,所以他回来以后,基本上就没有更多的从事具体的学术本身的文本研究,他自己生前也曾经说过,我写的东西不多,主要的精力放在翻译上。所以他的情况基本上就是这样的,在《王玖兴文集》里,一些老学者的回忆性文章里也反映了这么一个实际情况。
首先,讲讲王先生在我们国内,整个西方哲学界,对他有一个比较中肯的、盖棺定论性的评价,他的知识,他的传统中国文化的知识和西方哲学的知识,对国外的了解,他两方面都具备深厚的根底。现在我们有许多哲学大家,但是,这两方面知识根底都很深厚的,应该说并不是特别多。改革开放以后,大批年青人、中青年出去了,两方面教育都受过一些,但是,应该讲,至少在中国传统文化教育方面,是无法与王先生这些老一辈比的。像我们这个学界里面,打头号旗帜的像贺麟先生,他是国内的重要西学专家,他在中国传统西学这块搞得是非常透的。而王先生呢,涉猎很广,在解放前,在连云港就是一个出名的人物,他学习很好,考取了全省第一,那时候,是要真本事的,不像现在这样,有的人投机取巧,甚至考试作弊,或者是应试教育,而他们当时不是,所以他是一个对中西教育有深厚功底的这么一个教授。他与某些单打一的是不一样的,现在有好多搞传统文化的学者,他们可能对中国传统文化通一些,但对国外的可能就知道得少一些。王先生是这两方面根底都深厚的。而且,他尤其是解放前甚至解放后的一段时间,他对中国的哲学思想都进行过一些研究,包括在北大听冯友兰先生的课,给冯先生当助手时,他都认真地去研究,他本来就想在这方面搞得更深一些。这里面有他这种心态,加上出国回来以后,就又增加了西方文化的训练与研究,这样他就两方面都深厚。所以,后来,我们学界对他有一个评价,因为他后来主要是搞翻译的:他搞翻译,他搞得有特点,他不但是对外文的理解准确,这是最基本的。
翻译讲信、达、雅嘛。你首先要真实,要对,要正确。然后,要达意,你光正确,意思给你译歪了也不行,意思达不到,人家有潜在的意思在里面,但你没表达出来,是不行的。另外,你还得原汁原味,人家是什么味,你译出来还得什么味。外国人写的东西好多本来就很拗口,很抽象,那翻译出来也得很拗口很抽象,人家很难读的东西,你翻译出来很顺畅,你也丢了人家的味,那你就不行。尤其是哲学家,你把人家翻译成小说家,不行。当然,人家本来很通顺,你翻译得很难读也不行。而王先生这方面的训练很好,一方面,他外语底子好,另一方面得益于中文功底深厚。因为中文本身这种文字,它表达意思的时候,可以特别简洁明快,它不像外文句。外文特别长,这是它的特点,人家有人家的长处。我们中文可不是这样,我们中文是短句多,人家一个长句,一个很长的意思,可以相互勾连,这就要求我们必须用中文的短句把它做出来,这就比较麻烦,有的人翻译的时候是把外国人的长句按照原样给他翻译出来,腾云驾雾似的,你看起来是对的,意思没错,但是中文看起来太累。而王先生由于他中文底子特别好,他能做到一丝不走样 ,抽象的归抽象的,但是他能把中文表达得特别清楚,你不用在那揣摩理解,因为中西文字的差别,中文短句多,人家长句多,长句子分成短句子,你不能搞错,搞错了就整个反了,他这方面就做得好,这是对他一个非常高的评价。
在搞学术翻译中,尤其是我们哲学是最难的,因为哲学太抽象了。他的文笔,他翻译的质量,大家都认可。咱不好说是第一,但至少是排在前面的。咱也不好争什么第一,也没评过这个。但他翻译的东西现在还是公认的高质量,是可信的,没有被推翻重来的。比如他翻译的《哲学的基础》,没有人说他翻译得不好,要重新翻译。他和贺先生翻译的《精神现象学》,也是这样,没有人再翻译。据我所知《纯粹理性批判》有好多人在翻,在国内已经出了六版了,就是以前有些总觉得过不去,总觉得不成熟地方太多。但是王先生翻的没有重译的。大家都是拿他的作品当成经典去读的。
我是他的第一个或者说是他的并列第一的硕士研究生,他回国以后没有带过研究生,解放前他估计也没带,那时候他是刚外出求学嘛,改革开放以后,78年全国统一招第一届硕士研究生,我和其他同学就考了社科院哲学所的硕士研究生,考了他的西方哲学史研究室,室主任是贺先生,副主任是王先生,还有一个叫余立成的,两个副主任。那时候,我们考研究生,我的身份是工农兵学员,考取研究生以后,从这个新的系统里面毕业了,工农兵这个帽子就摘了。说句实话,工农兵学员嘛,我在学校也就学了几年,但是,当时主要是学马列著作,搞马列著作的,另外是在社会工厂,到工厂、农村去讲马列著作的书。除此以外,外国哲学也学,但都没有深入学,那时候,教育不正规嘛,没有正规的、系统地学,基础比较差。当时有些书看,但是没有现在这么多,所以只知道考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,有这么一个研究室,这里面的老师我一个都不认识,不像现在一些人报考时,导师都认识,都知道。甚至考之前都跟你联系上了。我们那时看书归看书,从来不注意译者,这种情况是比较普遍的,那时恰好是拨乱反正,文革刚过,我报考的。也没有具体分什么专业,报名人很多,第一届嘛,收是最多的,30、40人,但,我们这个专业就收了9个人,在面试的时候,不是王老师面试我的。面试分两个组,贺先生和王老师是一个组,我们这个组是杨宜之老师和鲁信先生负责面试,我面试通过了。后来,要分专业,要我们自己报专业,那时候我也就只会英语,所以我就报了英国哲学,其他人选专业也基本是按照语言来选的,当然也有的人是根据兴趣来选的。这样分了以后,我们室里有资格带英国哲学研究生的老师是没有的。院里一商量,就把我和另一个叫陈远泉的(镇江人)也是搞英国哲学的分给了王老师。我知道王老师是带德国哲学,当时心里想,如果能有一个带英国哲学的老师教我多好啊,但是,那个时候我们也很单纯,没那么高要求,没那么挑剔,能够读研究生已经很不容易了,尤其到了中国农科院这样的单位。
做了王老师的学生以后,王老师就跟我们谈了。他特别强调,你们要把外语搞好,这是我们,包括我们研究室治学的一个传统。他说,第一,你搞外国哲学,你必须把你的外语学好,这是工具,而且必须要用你熟悉的这门外语去听、去读、去写;第二,你搞研究,你不能借助别人翻译的东西,也不能借助其他的二手材料,你必须去读原文,所以,你外语必须搞好。当时我还不太了解王老师的深度,但是稍微接触了我才知道,原来王老师并不只像大家说的那样只是德文好,他法文可能更好,英文也特别好。在我们的那些老师里面,能够像他这样三门外语都学得很好的,可能也很少。能有两门拿得好的已经不错了,一门学得好就已经够用了。像贺先生吧,他德文也不错,但很多地方他要靠英文去帮助,他的英文更好,所以看一些东西的时候,要靠两种文字对比,借助英文来理解。而王老师就不一样,他三门外语都好,都够用。按照王老师的要求,我们就多学外语,更主要的原因是我们在文革前,对英语的学习训练是不够的,不像现在这样,上了研究生以后,按部就班地学基础课、外语课、专业课……那时候我们不同,所以三年时间里,我们有近一半的时间是用在外语上,也没有办法,而且过去我是学俄语的,不是英语,英语也是后来才学习的,这种情况下,不管怎么样吧,就自己多花些时间,自己努力,逐步地把外语拿下来,水平不是特别好,但起码能应付得了这个工作需要。王老师在这一方面对外语的要求特别高,当然这和他的经历有关系,咱看过了他生平就会知道,他跟我谈了好多次,他知道他没有写很多东西,实际上他写也写了,而且不少,但是他觉得他没达到自己的那种要求,而且没有办法和现在比,现在是一个教授有两三本书也不算什么,现在有的教授动辄就八九本、十几本的都有。当然这是由两个原因造成的,一个是现在信息开放,鼓励研究,整个社会大环境不一样;另外一个,是现在出版、印刷的科学技术也上去了。
那时候没有电脑计算机,你看王老师的稿子都是一个字一个字码出来的,而且一个字一个字写的话,有时还要别人一个字一个字地帮他抄,他自己还要修改,在那原文上修改,很麻烦的,不像在计算机上修改,很方便。而且他回来以后,那时候就觉得他们是从国外回来的老知识分子或者是旧知识分子,就觉得他们用马列主义的思想去研究西方哲学,好像是够不上劲。当时还搞一个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运动,当时的一个金先生还在报纸上发了一篇文章,讲述经过改造,自己的思想发生了怎样的改变,彻底地改变了自己的立场,站在马列主义的立场上来了……王先生回来以后,当时室里给他明确交待了任务,主要工作就是做翻译,所以他觉得就是要把这个翻译工作做好。也许他以后还没有这样多的精力去做翻译,但是他后来回国后,大量的精力都是来做翻译,他翻译的东西后来陆续出版了,他外语特别好,觉得翻译工作比较轻松,所以他也不讲价钱,不计报酬。我与王老师的感情特别好,像他这样的知识分子,我觉得是他一方面教给你知识,另一方面,他教给你人品。
附:周晓亮,中国社科院哲学研究所原副所长、研究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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